近日,《人民文学》2023年03期刊发我院1989级校友刘守亮的散文《在黄河边成长》。
作者简介:
刘守亮,笔名柳复,文学硕士、法学博士,现居济南。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山东文学》《大众日报》等报刊。
文章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mqmSmdoxfbTIuCNfweNuQw
在黄河边成长(节选)
故 道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鲁西南黄河边上度过的,准确地说,是在黄河故道的边上。黄河从那里流过宋、元、明、清,流过六百多年。清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六月,黄河在铜瓦厢决口,洪水折向东北,夺大清河入海,在豫东、鲁西南和苏北一带留下了故道。据史料记载,决口发生后河水主流向东北方向而去,另一小股在今天的曹县、砀山一线以北泛流,没有固定的河道,洪水暴涨时就在兰阳、郓城、东明等地到处决口,直到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在菏泽贾庄筑堤束流,小股洪水才得以湮灭。鲁西南黄河故道与这股持续二十多年的洪泛区重叠交合,民间沿河修筑埝坝勉强维护安全。黄河这段局部泛滥的历史,使得今天鲁西南故道河汊交错,堤坝纵横,一些村庄就坐落在故道的深处或边缘。堤坝之间的河汊,水草丰茂,芦苇丛生,鱼栖水底,鸟掠波动。没有河汊的地方,沙积成丘,风吹沙扬,庄稼难以成长。堤坝外黄色的土地,就是一望无垠的黄淮大平原,乃国家粮仓,盛产各种粮食和经济作物。
有一段故道,在鲁豫两省交会之处,很多段省界就是其中一处比较宽阔的水面或一段堤坝。两边的人们互为亲戚,对省份归属并不敏感,但双方的语言还是有所差别,故道北面人操鲁西南口音,南面的人们更接近河南方言,外人可能听不出其中的差别,当地人则能敏锐地分辨出来。故道内外坐落着一些村庄,很多村庄的名字带着故道印记,如“堤圈”“道口”。“堤圈”大致是在堤坝的拐弯处,被堤坝包围或者半包围,站在堤坝上俯视村庄,村庄就是树木掩映下的一片低矮村舍,而堤坝犹如村庄的城墙。“道口”则是村庄附近的堤坝因为道路要穿过被开了一个断口,这样的道路往往重要,是官道,而一般的小路经过堤坝,不能断开,只好在堤坝两侧逶迤盘旋,类似山路,上下都颇费气力。小时候跟随大人走亲戚,经过故道里的多条河流和多处水汊,到过多处以“堤圈”“道口”为名的村庄。
桑复柳
我家所在的村庄在故道的北边缘,村前一条自西向东流过的小河,在东南处拐了一个弯,向着东北方向逶迤而去。村舍错落着面河而建,河与村舍间有几处池塘和水汊。河南岸分两个层势逐渐高出,每个层势起头的地方就是遗留下来的一段埝坝,延伸到故道的大堤,最远的距离不过三四华里。村西河北岸二里多路远的地方是黄河泥沙造就的良田,是这里世世代代人们的生存依赖。河岸和良田之间的区域是盐碱地,越是低洼的地方,土地的碱性越大,种庄稼几乎没有收成,种树也不成器。那时候人们对土壤改良还缺少必要的化肥和技术,对盐碱地的改造束手无策,只能种植一种被称为桑复柳的丛生灌木。
桑复柳可能是这里的先人用桑枝和柳木嫁接而成的一种植物,适合在河边盐碱地中生长,越是盐碱性强的土地生长得越茂盛,在黄土良田中种植反而显得病蔫蔫,长势不旺相。桑复柳丛生,每年长出棕红色的柳条,粗粝而坚硬,既无垂柳的柔软,也无桑枝的细腻,粗者不达棍棒之用,细者勉强用来烧火,只能挑拣其可用者编作篮、筐、囤之类,实在无堪大用。桑复柳在盐碱地上的生命力极强,一年一割,第二年生长得更盛更壮。它与蜡杆、荆条等丛生的灌木类似,春发新枝,夏来疯长,秋天细碎的针叶变黄,到冬季就剩下一枝枝棕红柳条坚挺着,在与风的搏斗中将自己删繁就简,枝丫零落下来,待人收割时免却削枝去叶的繁琐。深秋到来,人们并不急于收割,总要等到其他作物都收尽了,才来料理它,无论经历多长时间寒风严霜,它粗粝中的柔软依然伸屈自如,材质的坚硬又强几分。只要年前收割,就不会影响它来春的长势。这样一个物种,全靠上天的眷顾,不烦人去打理,自己茁壮生长,连农家肥也不必施舍于它,更遑论来之不易的化肥、农药。它越长越旺盛,枝条总是一年比一年更高更长,丛墩也一年比一年更大更厚。它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贫瘠的盐碱地上顽强地生长着,支撑它生长的养分就是土地里的盐碱成分。桑复柳在黄河流淌过的土地上生长,它的品性,让我想到不屈不挠的黄河。
桑复柳丛下面,总能长出绿草,最多见的是葛巴草、茅草和秧子草。一株葛巴草沿地面匍匐延伸,占据偌大的地盘。茅草则一棵棵向上生发黄绿条叶,根呈白色,向下猛扎,有甘甜味道,是一味中药。秧子草细嫩娇柔,牛羊喜食,是储备饲料的首选草类。越是旺盛的桑复柳下面,草越茂盛,可能土地里盐碱成分被桑复柳吸收殆尽,草不再受盐碱的侵蚀,才得以生长。桑复柳在盐碱地里顽强地生长,同时在自己的羽翼下给弱小的葛巴草、茅草和秧子草创造茂盛生长的土壤环境,遮风挡雨,共同营造着盐碱地里的生态,各得其所。我到甘肃和新疆的沙漠边上,看到那里的红柳,是清代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带去的植物,用以防风固沙,被饱受风沙之苦的西北人民称为左公柳。桑复柳与左公柳应是同宗,仔细观察,它们外形虽相像,但生长环境截然不同,应该是同科不同种。左公柳的生命力同样顽强,在干旱的沙漠里也能生长,但左公柳的枝条不能用来编物,比起桑复柳的贡献,要稍逊一筹。我去黄河三角洲湿地,那里生长着的柽柳,耐盐碱性很强,是海陆交汇处湿地生物链的重要维护者,柽柳喜生水边,对水的需求比桑复柳要大得多,相较而言,桑复柳的生命顽强程度更胜几分。
野 趣
河两岸的村庄,在河边盐碱地里大量种植桑复柳,相连成片,绵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头。柳丛中有着自己的生物链,植物多样,小动物出没其间。桑复柳丛是各个村庄的孩子们常去的地方,丛中的昆虫、鸟、野兔,河道和水汊里的鱼类、青蛙,都是他们野趣的目标。尤其在暑假,桑复柳丛就成为孩子群玩耍的天堂,一拨拨十岁左右的孩子,正是狗也嫌的年纪,在桑复柳丛的天空下尽情地与各种动植物作战。桑复柳丛里生长一种狗尾巴草,长长的茎秆上顶着一截毛茸茸的绿穗,柔软而富有弹性,能用来编成各种鸟形,孩子们爱采集,比赛谁编得更具象更复杂。河道边缘或者沟汊的浅水里生长水莛草,外形若君子兰,类似古时的蓍草,中间长长的茎秆是方形的,将茎秆从水中扽出来,两人将其对撕,能形成不规则的三角、四边等不同形状,用以测试运气。对撕之前许下愿望,如果能形成四边形而不断开,就预示着不久之后愿望能实现。孩子们总是乐此不疲,常常许出各种不切实际的愿望,然后一根接一根地对撕水莛茎秆,直到撕出四边形才作罢,能否应验则再不去管它。后来我读《史记》,读到古人用蓍草占卜,问计于上天,想到儿时的水莛游戏,应是其来有自,渊源颇远。
最让孩子们快乐的是捉到一种叫作土斑鸠的鸟。土斑鸠是一种羽毛很漂亮的鸟儿,喜欢把自己的窝巢筑在桑复柳下面草丛的隐蔽处。孩子们为了捉到土斑鸠,在一丛丛桑复柳间翻天覆地寻找,越是在茂盛的桑复柳丛下越能碰到好运气。麦子抽穗时节土斑鸠趴在窝里孵卵,不舍得及时飞走,往往会被捂住。捉住一只土斑鸠,能让一群孩子津津乐道几天,捉不到土斑鸠,能发现幼崽或几个待孵的蛋卵,也是很大的收获。搜捕土斑鸠的过程中容易碰到蛇,看到那种披着白、紫、黑、青色相间花斑的蛇,十分瘆人,往往很多天不敢再去那里的桑复柳丛,而且互相警告,视作禁地,胆小的孩子还会远远地绕开。虽然捉到土斑鸠能让孩子们高兴几天,但毕竟要靠运气,一个季节里能有三两个大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好运。捉到土斑鸠的孩子,总是试图将它养起来,可是土斑鸠只适合野生,不习家养,总是养不了几天,要么挣脱飞走,要么抑郁而亡。
故道里水汊多,各种鱼儿也多,到水汊里捉鱼则是大家更喜欢更常干的事。午间天热,适宜下水,几个孩子在水汊的一角用水底的淤泥垒起一道埝,齐力将埝里的水用盆子和桶排出,剩到刚没脚踝时,把水蹚浑,氧气不足,鱼儿要浮出水面呼吸,大家就各显身手瞪大眼睛捉鱼。捉到的鱼就放在盆子或水桶里,没有盆子和水桶的孩子就在水边挖一个小坑,蓄上水,把捉到的鱼暂时放到里面。一个中午,几个孩子能捉三两埝鱼,直到筋疲力尽才作罢,然后把盆子、水桶和小水坑里的鱼捞出来,比比谁捉得多、谁捉到的大。过了午饭时间,索性不回家,挖一个地灶,捡拾一些干枯的桑复柳枝,生起火来,到附近采些芦苇叶子,弄得湿漉漉的,将几条鱼包起来,外面再涂一层湿湿的泥巴,放到火灶里炙烤。等到泥巴烧干、芦苇叶将焦未焦时从地灶里扒出来,扯开芦苇叶,里面鲜嫩的鱼肉就是一顿美餐。剩下的大大小小的鱼,就折一条纤细的桑复柳枝,捋去针形的叶子,在粗的一端留下一个小杈,用细的一端穿过鱼鳃,形成一串或数串,拎着回家,晚上一家人就可以打一顿牙祭。
恩 赐
当年,我也是孩子群的一员。那时候在村里简陋的小学读书,没有课后作业,无论春夏秋冬,下午放学之后,总要到村庄近处的桑复柳丛、河塘边玩耍一通,否则就不是完整的一天。
年龄稍大,要帮助家里分担农活儿。我家里一直养着几只绵羊和青山羊,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放养它们,夏秋季节要或割或薅足够的青草,晒干储存起来,作为它们冬季的饲料。星期天或暑假不用上学的日子,放羊就是我的主要任务,把它们领到桑复柳丛中或者河边,让它们吃个肚儿圆。羊有灵性,知道到哪里能吃到新鲜细嫩的草,只需远远地看着它们,不必费力驱赶。它们吃累了,就卧在桑复柳的阴凉处歇息、反刍。天将转黑,它们会朝着村庄的方向寻找嫩草,找到了吃得也不认真,有一嘴没一嘴浮皮潦草地啃着,逐渐接近回家的小路。出了桑复柳丛,到了村头,无草可吃,不用吆喝催促,羊就会比赛似的加快步伐回家。它们知悉回家的路,越走越快,我在后边赶不上它们,总是它们先到家,回到圈房里卧下来休息,等我到家再把它们拴到羊桩上。故道农家这样养的大羊都戴有笼辔,用绳子拴起来,以防它们饿了房前屋后乱跑。小羊不必戴笼辔,因为小羊总是不会离开大羊太远,它们足够大时才有资格戴上笼辔。
我家养的绵羊和山羊,每年都要生崽,数量就多了起来。每年秋后父亲要把长大的肥羊牵到集市卖掉换回钱来,是一笔重要收入。卖羊时笼辔和拴绳是不会让买家带走的,据说如果不把笼辔和拴绳带回来,接下来养的羊就不兴旺。六畜兴旺是故道农家自古以来的期许和盼望,卖牲畜不卖笼辔和拴绳,是故道百姓约定俗成的规矩,买卖双方都会自觉遵守。偶尔买方没带自己的笼辔和拴绳,需要用卖方的拴绳牵回家,第二天也会亲自或托人将笼辔和拴绳送还卖家。
每年暑热时要剪羊毛,剪羊毛是一项技术活儿,一般由走村串巷的工匠来完成,他们还兼收羊毛。如果谈拢羊毛的价格买卖成交,工匠一般会免除剪工费。虽然剪毛能够让羊清凉,但开剪前羊是百般拒绝的,而剪毛匠总是能让羊熨帖地配合,那是一种常年积累摸索而掌握的特殊能力。每年卖羊或者羊毛后,父亲都会给我十块钱,让我去县城逛一趟,买几本自己喜欢的课外书或者杂志,作为对我的奖励,激励我放羊和割草的积极性。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对我买书倒是支持,但又仅限于买书,每次我用得到的奖励买书后,他都要看看书的定价一本本与我对账,没有大的出入才行,否则就要责问或者把剩余的钱以替我保存的名义收回。买什么内容的书他不过问,因为他识字不多,不能做出判断,只要我多看书,他认为对学习有益,就给予支持。回忆起来,我购书的习惯就发轫于放羊的奖励。
端午节到农历六月上旬的时间里,知了猴从地下拱出来,捉知了猴就成为那个季节人们一项重要的活动。知了猴是蝉的幼虫,黄河故道方言称它为“爬嚓”或“爬拉猴”,捉到二三十个知了猴,洗净后用油煎炒,是一道美味,也是那个时代黄河故道的人家不必花钱就可以改善生活提升营养的机会,大人孩子都乐此不疲。每天下午四五点,孩子们就开始到树林里、行道树下寻找即将破土而出的知了猴,地面一个若有若无的小洞里可能就隐藏着一只,正在地下用它两只尖锐的前爪奋力向上拓展出土的通道,在旁边稍等片刻,知了猴就会爬出来,成为等待者的猎物。大多数时候,人们并没有耐心等它自己拱出来,而是用小铲子帮它快速扩大出口,身子刚刚露出小半截,就被强行从洞里拽出,放到随身携带的瓶罐里,继续寻找下一只猎物。天将黑下来,在地上不易发现这样的小洞,人们就会把目光转向树干,寻找正在向上爬的知了猴。缘树而上的知了猴,更容易被捉住,爬得稍高一点儿的,会被人们用一截树枝或竹竿戳到地上,仍然逃脱不了被俘获的命运。在桑复柳丛里捉知了猴更简单,爬到柳条上的知了猴,将柳条压弯就能轻而易举将其捉到,连树枝也不需要借助。天完全黑下来,当天出土的知了猴都爬上桑复柳枝条,攀附其上,静静地等待蜕变成蝉,这个时候人们会用手电筒去照桑复柳枝,继续俘获猎物。那时候自然生态好,即使全村人每晚出动,也捉不尽知了猴。头一天捉到的知了猴,第二天全家人吃不完,而且每天都去捉,也不能天天吃知了猴,人们就把知了猴放到土罐里,加上水,再放些许盐粒,可以存放数天。积累多了,有人试着拿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喜欢,一只知了猴可以卖两三分钱,这成为一条不用投入就可以挣钱的途径,鼓励着人们成群结队去捉知了猴。我当然加入了这样的队伍,一个捉知了猴的季节,如果不辞辛苦,可以挣到几十元,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笔收入父亲是不占用的,成为我到城里买书的又一资金来源。买书多读书就多,读书是上瘾的事,就希望读更多的书,我读书求知的欲望被激发起来,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父亲和村小学的老师看我好学,越发给予肯定,勉励我好好学习,将书读到底。并不是每一个黄河故道的少年都有这样的幸运,那时候农村还流行读书无用论,义务教育法还未颁布实施,学习成绩不好又不想继续读下去的童伴,往往被动或主动辍学,早早跟随大人们去干各种农活,抑或去学一门木匠、泥瓦匠手艺。
一九八〇年末,我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赴省城上大学的前夜,我与父亲长谈,他很自豪地说起从小在花钱买书上不吝于我,要我感谢我们家历年养的羊,感谢桑复柳丛的知了猴,让我们家有余资,我得以读书到底。我也深有同感,感谢父亲予我读书之资,使我在读书的道路上愉快前行。多次回想那夜长谈,我想我更应该感恩桑复柳丛,感恩黄河故道,我能在上学读书之路上没有辍停,是故道里桑复柳丛的恩赐,是黄河的恩赐,我是黄河哺育的芸芸众生中幸运者之一。
责任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制的推行,村级集体经济衰落,每村独立办学的能力开始出现差异,以民办教师为主的老师们主要精力放在家庭生产上,许多村办学校难以为继。农民家庭收入逐渐提高和恢复高考招生制度,让人们看到了跳出农门的希望,对孩子的教育重视起来,农村学生开始向师资较好的学校集中,乡镇政府也不再平均分配教育经费,有意识地加大力度支持较好的学校,将公办教师向这类学校调集。今天回看,事实上就是自发地合校并校。幸运的是我们村学校被重点扶持,并且办起了初中,成为那一片农村学生的集中之处。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就是在这所学校度过的。学校里有一位赵姓老师,是教学多面手,各门课程都能拿得起,特别是能给学生开设音乐课,这在那个年代黄河故道的农村学校十分难得。同学们不分年级,都喜欢听他讲课,尤其喜欢随他上音乐课。赵老师传授音乐,并不讲乐理和简谱,而是直接教大家唱歌,他教一句,学生跟着学一句,在学唱中调校学生的音准和节拍。教得最多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条大河》《保卫黄河》《红星照我去战斗》等歌曲。在教唱《一条大河》中“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一句,赵老师操起教室门后的扫帚当枪,摆出射击的动作,十分形象生动,学生们课后学唱时竞相模仿他的这个动作,看谁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说《一条大河》里的大河就是黄河,是不是准确姑且不论,黄河随着这首歌曲在我心里扎下根来确凿无疑。教唱《保卫黄河》时,他会给我们普及黄河知识,教我们背诵有关黄河的诗词,把整个小学初中阶段各门课程中有关黄河的内容集中起来讲授。他确是一位综合教学的能手,善于融会贯通授课,而且能结合本地乡土生活传授课本上的知识。有一次他讲道:你们这些小家伙星期天、暑假里到河里抓的鱼,可能就是黄河里来的鱼。咱们村就处在黄河故道边,黄河主河道虽然不再流经我们这里,但黄河仍然在滋养着我们的土地,每年春灌时节,村前河道里的水就是黄河来水,将沟汊塘坑灌满,里面的鱼即使不是黄河来的,也是黄河鱼的儿孙。他还娴熟地画出黄河在鲁西南一带变迁的地图,显然他对黄河颇有研究。赵老师风趣诙谐的讲授,使我想到自己平日里在桑复柳丛里玩耍,与伟大的黄河竟有这么紧密的联系,对黄河的景仰和向往油然而生。当时我就想我何时也能到真正的黄河岸边,一睹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风采或“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的咆哮气势。
农村土地承包制推行几年后,黄河故道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连年丰收,人们解决了温饱问题,为了能有更多的货币收入,开始种植棉花等经济作物和蔬菜。在村庄远处的田里种粮食和棉花,在近处种蔬菜,把土地分配利用得更合理,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经过几年的积累,不少人家成了“万元户”,报纸和广播里经常宣扬各行各业的万元户,村民们晚上凑在一起,评论谁家已经是或者还差多少钱就可能是万元户,虽然谁也不肯在嘴上露富,但都在暗暗地较劲,更用心下力劳作,努力让自己早一年成为不被人知道的万元户。手里有了更多的钱,除了改善衣食住行外,还要将居住了不知多少年的土坯房改造为砖瓦房。只要谁家筹备砖瓦木料等建材,就肯定是万元户了,因为建一座经得起人们品评的砖瓦房,少于一万元是建不起来的。砖瓦房建起后,家具也要改善,电器开始进入农村家庭,收音机、电视机、缝纫机等逐渐添置起来,拖拉机、抽水机等生产工具开始为家庭拥有。人们用拖拉机和抽水机等工具改造盐碱地,深翻、抽水压碱,一片片地将盐碱地改造成良田,桑复柳丛就一块块被蚕食,而后逐渐消失了,可耕种的农田不断扩大。黄河故道内外的人们就这样依靠承包的责任田不断改善生活生产条件,像竞赛一样劳作着,虽然很辛苦,经受着风吹雨打、夏炙冬凛,但脸上洋溢着丰衣足食的幸福和快乐。
集 市
我家也是黄河故道这类众多农家之一,被承包制激励着在致富路上奔跑。我的父亲长于种植大葱,把适宜种葱的承包地几乎都栽种了。大葱收获的季节是秋天,而卖出好价钱的时机在冬季,特别是进入腊月临近春节的十几天。秋后收获大葱,将它们十棵左右拢起来,把葱叶拧挽到一起,一拢拢地排在地里,用适宜的黄土封上贮存过冬。一个冬天要刨出来晒上三五次以防霉变,降雪时还要将土顶的雪及时清理,以免融雪浸渍大葱,到腊月时用自行车载到周边的集市上售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县城住校读高中,年龄渐长,要分担家里更重的生计。每年寒假回家后,春节前十天左右,几乎每天都要与父亲一起用自行车载着那些贮存了一个冬天的大葱到乡村集市上售卖。去的集市大都在鲁豫交界处,越是在更远的河南省地界的集市,越能卖出好价钱,因为那里很少种葱。春节前后农村婚嫁事多,亲友走动频繁,宴请招待时葱是必不可少的主调味品,家家户户必备一定数量,消费需求极大。去过的河南省集市多在兰考、民权县的北部,包括原考城旧县城,有七八处,都在黄河故道区域。每次卖葱要凌晨两三点起床,将前一日晚上装在麻袋里的大葱竖绑在载重自行车后座的两侧,上方再横放一小麻袋葱。我与父亲一人一辆,他载的多些,我载的要少些,骑驶向目标集市。父亲在前骑领,我在后紧跟,一路不断喊我要跟上,我跟不上时,父亲就会放慢骑行的速度,以免将我落下太远的距离。黄河故道里多是土路,冬天雨雪少,走过的人、车多了,路也大致平坦。父子俩一前一后在寒夜里骑行着,清冷的月光依稀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启明星在车轮沙沙作响的行进中变换着方位,夜风吹着身上的棉衣,嗖嗖作响。载重骑行需要奋力,身体前倾,棉手套里的双手紧握车把,双脚一圈圈轮番用力紧蹬,睁大双眼盯着前路,在夜色里寻找更好的路面,注意力高度集中。骑行的过程中并不觉得冷,因为棉衣里的身体出汗反而感到有些热。路况不同,骑行的速度也时快时慢,遇到崎岖路段,还要下来推行,以防自行车和人一块儿摔倒,推行的距离稍远,会感受到腊月寒风的凛冽。黄河故道的堤坝多,翻越堤坝时,必须推行,坡度较大的堤坝,还要两个人共推一辆,这时我们俩就会将自行车靠在路边,先将一辆共同推上坝顶,再下来共推另一辆,将两辆都推到坝顶后歇一阵脚,父亲抽根烟,然后再骑行赶路。路上会不断遇到同样的夜行人,虽不能看清面目,但要招呼一声,问一句所载东西的品种,祝福能卖一个好价钱。天放亮时,能清晰地选择行进的路面,也就快到要去的集市了,这时最有可能遇到一段柏油路面,骑行少用许多力气,上身可以伸展开来,眼睛扫视两边,看看冬日早晨原野的风景。在柏油路面上如果遇到数百米下坡路段,短短几分钟时间,自行车依靠惯性前行,双腿不必用力,只管直腰把住方向就好,对于在寒夜中奋力骑行了几个小时的我而言,简直是世界上最轻松而幸福的体验,那种体验我至今记忆清晰。
黄河故道春节前的农村集市,商品交易围绕着春节消费展开,集市上摆满了衣服鞋帽、布匹、日常生活用品,忙碌了一年的农村人熙熙攘攘而来,精心挑选着,而菜市场是最热闹的去处,也是高峰时最拥堵的地方。菜市场上的大白菜、芹菜、菠菜、胡萝卜、莲藕、山药,葱、姜、蒜,粉皮、粉条、豆腐,牛肉、羊肉、猪肉,鸡、鸭、鱼等应有尽有,这些用于春节消费的食材,都是黄河故道的产物。一户人家、一处村庄不能尽种尽养,就各自依据土地优势,选择几个品种,投入大半年的时间,不辞辛劳精心种养,以求更多产出,小心冬贮后趁过年时节拿出来交易。每个摊位的主人既是售卖者,也是采购者,在出售自己产品的间隙,趁机采购自家所需的东西。遇到亲戚或熟人,还直接拿产品来交换,交换中没人斤斤计较,慷慨地论堆论捆大方赠与。正月里互相走动时,在亲戚家的餐桌上吃喝到的食材,可能就有自家种养的,成为行酒中的话题,乘机交流种养经验,评论、夸奖亲戚里能干会干的人。
鹊华秋色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在我身上打下黄河故道的印记,心中期盼能够尽早一睹黄河的真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到济南读大学,入学时校园在小清河北岸,典型的城市郊区。入学第一个月封闭军训,不能随意外出。同宿舍的兄弟来自农村者居多,初到城市,对济南充满认识和了解的新鲜欲望,经常围在一起研究济南城市地图,筹划着军训后要去的地方。大多数人的首选是标注着风景名胜的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我首选的地方却是没有标注风景区的黄河,惹来同学的不理解,说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伙。我明确说我在黄河故道生活,却没有见过真正的黄河,黄河与我有缘,现在离黄河如此之近,能不先去看黄河?军训后的一个周末,可以自由活动了,我急不可待地约上两位同学,穿过收割后的稻田,一路向北,徒步直奔黄河。
秋日的黄河大堤,横亘在济南的北边。大堤上栽种的垂柳开始发黄,在微风的吹拂下慵懒地摆动,柳叶不时飘落下来。“微风生柳态,孤雁带河生。”只看到柳态,却不见河水,我们在大堤上四顾张望。向东看去,绵绵平原上一峰突兀,青崖翠发,望同点黛,是华不注山,俗称小华山,李白曾登此峰,称“兹山何挺拔,绿翠如芙蓉”。西望,也有一座山,山势敦矮,有山无峰,明朝诗人刘敕赞曰“西北开青嶂,无峰山自奇”,那就是鹊山了,相传扁鹊在此采药炼丹而得名。那时济南的城市发展还没有越过小清河,站在大堤南望济南城的方向,视野之内就是元人赵孟[頫] [页]《鹊华秋色图》的场域。大堤的内侧是一片片玉米地,玉米棒子被掰去,秸秆还在秋阳里矗立着,一眼望去不见河水。这就是黄河?与心中汹涌澎湃、奔腾咆哮的预期差距太大,不免有些失望。我们沿着大堤向西行走,河床缩略,庄稼消失,终于看到了西来的河水,一片黄色平缓东移,那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黄河。我们走下大堤,走过河床,向着河水奔跑,犹如孩提时代见到久违的母亲,迫不及待奔向她的怀抱。到了水边二三十米的距离,是黄色的泥浆,人走进去会深陷其中。那时少不更事,在危险面前不敏感,想脱鞋踩过泥浆,掬一捧黄河水,体验一下黄河的味道。一位巡河的长者将我们制止,说泥浆陷人事故发生多起,训斥我们缺乏安全意识,严禁我们再往前走。我们只能隔着泥浆地,注视着快速流淌的黄河水,不时翻着浪花。想象着脚下的地势比堤外究竟会高出多少米,才会被称为“悬河”?眼前的黄河水,来自西域高原,穿山冲岭,挟泥裹沙,形成滚滚金涛,搏击厮杀到这里,一刻也不停歇,继续向着大海奔流。水势平缓,没有诗词中的奔腾气势,但一河金涛,争相前行,滔滔气魄仍然震撼着初见黄河的我。
我们继续西行,来到泺口。泺口是黄河济南段的重要节点。清末张之洞来过泺口,写下多首题咏济南黄河的杂诗,其中一首是“齐疆多海鲁多山,风土中和是此间。济汶黄河三水会,重扃不在穆陵关”。一句“重扃不在穆陵关”把黄河在山东的战略重要性一锤定音般地画定。另一首写道:“曾图清济贯洪河,一线萦纡十丈多。今日黄流全入济,愁心谁会濯缨歌!”寥寥数语写尽黄河取道济水后在济南形成十多丈的水面,曲折萦绕、东流入海的景象。我们看到泺口浮桥,可以人车混行,便利南北来往。浮桥是一排船体固定在河水中,相互间用厚厚的钢板连接起来,钢板上横向焊接道道凸梁,作防滑、减速之用,人和车辆在钢板上就可以穿越河水,虽然简陋,却十分便利。古人讲“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应该就是此种架法,当然古时没有钢板,只能采用其他用作桥面的材料。夏秋时节黄河水势高涨,为了快速行洪,也为安全起见,浮桥要被拆除一段时间,秋后到来年春天再搭建起来。我们随着渡河的人走在浮桥上,明显感到桥体在晃动,晃动中行人腿脚都要用力,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直。我们走浮桥不为赶路而为看黄河,对晃动乐见,故意在晃动中快行。为了更亲近清晰地感受黄河流水,我们在浮桥中间停下来,跨下桥面,站到船头看脚下河水绕过船体,湍急而过,哗哗作响。与站在岸边看河水流动,又是不同的景象。在岸边看河水汤汤,整个水体在宽阔的河面上步调一致向前进,犹如大部队在急匆匆行军,快速移动,看不出河水搏击的汹涌腾跃。在浮桥的船头上看脚下的急流冲击着船体,瞬时又分流而过,仿佛是单兵战士有机会显露矫健身手,一波波地冲击着,比赛着谁更勇武、战斗力更强大。冲击船体的瞬间,一团团黄河水脱去黄色的外衣,似乎在抓住机会刻意凸显个体强壮雄悍,旋即在船的两侧汇入河水大军,融入急速前进的行动整体。抬头上下望去,我们置身于黄河水之上,西边的河水急急而来,好像要把这浮桥和浮桥上的我们裹挟而去,东边的河水又急急而去,仿佛邈视着这浮桥和浮桥上缓慢移动的车辆,休想挡住她奔向大海的雄阔步履。
济南泺口黄河是一八五五年夺大清河入海的黄河,她本应流淌在我的家乡鲁西南和豫东交界之地,因为黄河来到这里,我少年成长的地方才称为故道,我的家乡可以说是济南黄河的故乡,我是来自济南黄河故乡初入城市的懵懂少年,入城之后的初次出行就来拜访这位先行一百多年的长者。来到济南的黄河是动的,河水没有停歇,依然滔滔不绝,步履铿锵奔向大海的方向,无暇驻足看我一眼;来到济南的黄河又是静的,留下宽广的河床和轻拂的岸堤垂柳在秋阳里接待我。我在河床上不知疲倦地行走,我注视长龙般的河水,我精心折下一枝垂柳轻轻摇捋,黄河应该理解我这个从她故乡来的少年心中对她的向往和景仰。从那一刻看到黄河算起,我在济南生活已经三十余年,每年我都会到黄河边上走一走,在我心底,把我与济南紧紧连在一起的,是黄河。
太阳西斜,我们要返回学校。在泺口虽有公共汽车,我们为了省下几角钱车费,仍然选择抄近路徒步而行,沿小清河岸向东返程。那时人们的环保意识差,小清河里水体黑臭,浑浊不堪,“清”名虽冠,其实难副,人们干脆称之为“小黑河”。随着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沿河政府和群众努力,经过多年治理,现在小清河恢复清流,水量变大,名副其实。我们走到一个叫五柳闸的地方,在小清河南岸一处低洼地带,发现一座高大墓碑,石龟驮起,旁边还有几方较小的碑石,我们走近观察,墓碑后方坐落着一方土冢,多年没有修葺,松柏、杨柳的落叶覆盖其上。我们辨认墓碑前后的文字,认定此处就是元代散曲大家张养浩的陵墓,就一起在墓碑前背诵他的散曲名篇《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曲中的河是黄河,如怒的波涛是黄河的波涛,几个从黄河归来偶遇张氏墓碑的少年,一起背诵他的作品,如果张氏地下有知,也应欣慰有加。我在几个碑石间逡巡,想到他同朝代的赵孟[頫] [页],再回望当日行程,我们就是行走在《鹊华秋色图》的风景里,不禁感叹济南确是一个人文荟萃的地方。杜甫在大明湖中历下亭写就“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时,与济南有遇的文人骚客就已不少,唐朝之后与济南有遇的名士曾巩、苏辙、辛弃疾、李清照、张养浩、赵孟[頫] [页]、李攀龙、刘鹗等,应是杜甫这句“济南名士多”所召而来,或是这些名士都是为印证杜甫的这句论判而与济南有遇。多年以后,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瞻赏《鹊华秋色图》的真迹,盯着图中远处鹊华之间若隐若现的大清河,忆起首次黄河之行,遐想开来,如果是放到一八五五年之后,大清河换作更大气魄的黄河,画家一定会把黄河绘进图中,画作的意境和气象也会张扬得更为宏大雄阔、壮观苍茫。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3期)